舍大就小
这个设计源于实际的生活需求。作为女儿入学的必要条件,买下二环边上这座不足40平的小房子。从此结束让人筋疲力竭的通勤,开启步行上下班的时代。另一方面,内心其实也有强烈的渴望,在小小的空间里解决居住问题。最强烈的驱动来自于一种身体性的腻歪。不久之前,我在住了近十年的房子里感到窒息,快要内爆了。人活在对自己的误解里,所求永远多过所需。要不要赶时髦,来一把真正的断舍离?搜刮记忆库,那些最让人感动的案例,恰恰不是禁欲的建筑,相反充满了亲密情思。以是观之,思考房子到底有多小,等于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体和欲念。
两年前第一次踏进这个未来的居所,眼前的景象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。昏暗破旧,带有不良气味的衰败感,可能逼退了不少潜在的买家。回去之后在本子上勾了个草图,关于未来生活的憧憬,抵消了所有当下的不适。我写了一份5000字的任务书,将生活习惯总结了一番。回头看,当初的判断是对的。只有小才可以充分、才可以精美、才可以亲密。对三口之家来说,30平方真的很大了,不必再大了。
计实当虚
当我要把一面墙加厚25公分时,遭到人们的一致反对。这么小的房子,只有两个穿套的3*5米房间,去掉2米的床,走道仅剩1米,怎敢再占去1/4?所有的功能排一排,还有好多放不下,给洗衣机、冰箱留个位置,都成了老大难。但房子虽小,生活不能缩水啊!以常规方案,里外两间,一间做主卧,一间留给小孩子,两张床一摆,就什么生活质量都不要谈了。小户型缺乏回旋余地,无法处理现代居室中居于核心地位的公共与私密空间分隔问题。
那么,是否可以不做卧室呢?我想起了东北的火炕。炕作为家庭生活的绝对核心,其实也起到会客的作用。民国以前,厨卧一体几乎是中国北方普遍的居住模式。对私人空间的无限追求,起源于现代西方对个体性的过分关注,很小的孩子也要分床睡。日本的和式房间本身就是一张大床,东北大炕跟它有点像,被褥白天必须叠起来放进炕柜,昼夜转换,空间本身完成公共与私密的接力。现代的卧室,被褥铺在床上整天不收,好像在宣示:这里是禁区,外人不得涉足。在漫长的白天里,造成使用空间的极大浪费。这一点,至少在中小户型中难以消受。与之相比,火炕的多用性让我着迷。真有必要将一切分得清清楚楚吗?大都会博物馆里有一个17世纪大马士革的贵族房间,四四方方就是一铺大炕,主人就坐在那里饮食起居、款待宾客。那个房间只能看、不能进,却唤醒了我遥远的东方想象。
与床相反,炕的面宽大于进深,留出更多的地面空间。这样的穿套户型,适合单面布置,用一条纵深的走廊贯穿起来;如果以分室墙拦截腰斩,一口气就断绝了。就这样,格局慢慢成型:为了压缩空间,要求功能归并,取综合而不是分化;要求空间连贯简明,同时增加节奏感。具体方法就是在两个房间结合的地方,将墙壁扩大为一个盒子,将功能统统塞进去,通过在狭小的空间中再植入一个实体,将其他部分掏空,有点像虚竹破解玲珑棋局。
这个实体大于家具、小于建筑,在建好的室内环境中反而不易察觉。做模型的时候,我特意将这个东西单独做,再塞进房子。此时房间本身就剩下一个框子,像个容器。“大家具”有好几个,在墙壁和家具之间增加了一个层次。所有的功能和需求都囊括其中。
将原有10公分厚的隔墙扩展到1.4m,连着炕的一面塞入30公分厚的炕柜,朝着另一个房间的一面是落地的大衣柜。上面掏空,做成了女儿的小床,90*180公分,高度也是90公分,足够她度过小学时光。小学之后怎么办?目前还不知道,但6年时间足够想清楚。不能因为明天的变动打破今日的完整,每天都要像永久,日子才不会太过临时。
这个小床,模型做完后给女儿看,女儿说我要粉红色。助手疑惑的问,这样真的可以吗?最后果然应甲方要求刷成粉红色。晚上灯光亮起,成了最神秘的角落。小床从炕上进入,角端留了50公分缝隙,塞进一个小木头楼梯。小孩子爬上爬下,开心得不得了。楼梯可以取下来,下面的空间正好存放大大小小的旅行箱。
这样一个大家具,藏进去两个大柜、一个小储藏间和一张小床。它又向走道延伸,化实为虚,成为一个拱。侧壁剖开60公分,塞进一个洗手盆。这是一个有趣的空间转换,让大家具侧出一臂,不再是一个笨笨的立方体。小床沿长边,一侧是小木楼梯,另一侧只有栏板,两边都通透。大家具植入室内,与厨房的送餐洞口一起,让一口气保持贯通,视线纵不能穿越,感觉上却是连续的。夜晚站在阳台回望,看见小床的一角透露出厨房的灯光。
户型中拦腰塞入这个大家具之后,常规功能房间的感觉消失了,两张床都被它裹进去,变成连续室内场景的一部分。这样,里面12平方米的空间,就空了出来,成为会客室兼书房。这个房间明亮、完整,在一个30多平的房子里几乎是难以想象的。能够让出这么大一块空地,都是大家具的功劳。
会客区其实也有一个似有若无的空间整合。整个阳台门连窗都以同一个实木框框定,加上侧面的书架和独立木柱,共同限定了一个两米见方的客厅区域。亚麻地毯、对侧开架和局域照明都让领域感进一步得到强化。这是一个可以进入的窗,一进家门,穿过长长的走廊,透过饱满的圆拱,瞥见的就是这个暖黄色的角落。晨昏之际窗外天色幽蓝,气氛最为独特。
衣柜旁边4米的连续壁面,做了一个完整挑出的书桌。进深55公分,一家三口的日常工作都可胜任。为了与会客区加以区分,这边台面高度80公分,坐高46公分,会客区则特意降低了高度,坐高40公分左右。整体下坠,让层高较低的房间略显宽敞。
物各有位
马赛公寓的单人客房小得可怜,非常不便。床头手套箱却是个例外,它有床头柜的功用而无床头柜的凌乱,作为一个内凹的龛,在立面中消化了睡前醒后的基本生活需求。我把它抄过来。会客区也是平时看书喝茶的地方,书架上是眼前用得着的书,茶几上是应季更换的花。吸取以往生活的教训,不留很多纸质书,多买电子书,让生活去肉身化。旅途中搜集了少许质地美好的花器、容器和雕塑,也都搁在这里。书桌上与会客区对位的角落,是小孩子学写字的地方,有一些文房器玩和一幅画。小床下方、柜子下面的搁架上是女儿的小玩具和手工艺品,占据了一个小角落。拱底下、洗手盘旁边,有一个小小的龛,里面放着象征家庭生活的小玩偶。卫生间门旁边的墙洞,本来打算放咖啡机,后来放了茶壶。厨房正对的两条长长的壁架上都是各处淘来的杯杯罐罐,饮茶饮酒饮水的都有。这些开架摆放的器物,常用且兼具形制之美。摆放的过程,其实也是一个设计过程,一位朋友说开架上展开一座小小的城市立面,一个材料、质感和造型的生态群落。房间总体上是疏朗的,尽在这一处玲琅满目,也只是框框里的恣意蓬勃。随着物品和书籍不断更换,室内保持一种视觉上的新陈代谢。
文丘里针对密斯的“少即是多”,抬杠般提出“少即无聊”。其实少和多并非绝对,关键看有效空间信息密度的大小,如果密度足够,再多就是多余;如果信息无效,即使大量堆砌也无意义。在一个匀质的大空间中,功能决定了物品的位置,物品定义了空间的属性,分化成各个角落,气氛和质感各不相同。这是一种匀质中的非匀质,空旷中的紧密。拉图雷特修道院的僧侣房,因使用需求而压缩到极限,空间也相应缩减到极致,却并未丧失物质性。日常生活与博物馆的区别,在于日常物品必须是有用的、有位的,这个用途不是为了看,这个位置也不是为了好看、方便查找或符合某种科学次序,而是为了好用。
反过来说,只有好用才真是好看,用途为位置提供了理由。这并不是功能至上的态度,因为单有用途是远远不够的。一个反例就是可变性,那种能够变成书桌的餐柜或收进墙身的床铺,带来的麻烦比便利还多。客观来说,为每个功能提供一个单独的形式,既不必要、也不可能,要求所有的位置都有特定的功能、容纳特定的物品,也是强迫思维。家庭氛围在“有道理”和“随意”之间建立一种平衡,任何特定的单一目的都不是终极目的。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人,人是房间里一件活动的物品,不同时段从事不同的活动,出现在不同的位置。榻上饮茶、灯下读书都很美;不饮茶、不读书,设置这样的角落就毫无价值。家居生活有条有理,在于清楚了解自己的需求,在此基础上设定用途和场景,为每一件事物找到合适的位置,不管是一台吸尘器,还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人,只要有机会出现在场景里,就必有一个合适的位置来安放,物品在房间里就不会“碍眼”。这样,空间、物品和使用者才能融为一体,不再是一个干巴巴、仅供拍照的抽象盒子。家与博物馆的区别就好比文学作品和百科全书的区别,然而博物馆做好了也可以不像百科全书,就是斯卡帕的古堡博物馆。
入口左手边那道25公分的厚墙靠近卫生间门的位置,上方有个配电箱,为此做了个方形的洞。空在那里不是办法,堵起来不合规范。想了好久,放进去一棵景松,豆绿的瓷盆。房子做好了,家里的物品需要长时间的调配方得妥帖,就像园子要用树木花草、藤蔓苔藓来滋养,慢慢洗掉燥气。为空空的架子选择合适物品,进行合理搭配、选择合适位置,是人与环境互相驯化的必要过程。
坐姿站姿
炕的一边通过洞口与厨房相连。洞口下架一块木板,当作餐桌和厨房休息位,应付三个人的早餐绰绰有余。这个洞口,既消除了空间分隔,又很像小时候火炕跟厨房间的传菜小窗口。一切都有遥远生活的印记。三面围合的炕形成一个小凹龛,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家庭生活领域。而在白天,被褥收进炕柜,放上托人从日本搜来的酸枝老炕桌,就成了一个茶室,规规整整,清清静静。
炕上铺的还是日式榻榻米,而不是老式的苇席。苇席很好,但与床箱不配,掀床板麻烦得很。北方的炕与和式榻榻米的区别,在于炕提供了一个垂足坐与席地坐结合的空间,它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复古的生活方式。四个人吃饭,靠外的两个人坐在炕沿上,扭着身子端饭碗,这个姿势不是从小就习惯的话很难将息。这样有一个好处:有炕的房间依然是高坐具的现代房间,而与南方用床的房间保持基本格调的一致。这样,在生活方式上,中国并没有割裂为一个席地而坐的北方和一个使用高坐具的南方。日本住宅的现代化过程中引入西式房间,和式榻榻米房退为卧室,接管了传统与仪式功能。火炕并未有此深意,家人脱鞋上炕,是为了吃饭睡觉;外人脱鞋上炕,是主人表示热络。炕上有炕柜,窗上有窗花,梁下有搁板,场景是世俗的、功能的。
因为这铺炕,家里人有了坐与站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,炕确实改变了生活习惯。一家人经常围绕炕来展开各种活动,小孩子在炕桌上写作业、做手工,吃饭聊天更是围绕这个4平方的小空间展开。炕真是家庭生活中的优质空间,它提供了一个核心。早先炕上的取暖神器放在被子里,《红楼梦》里叫做“汤婆子”,连炕桌上的火盆、薰笼,共同组成了一个温暖的小宇宙,是东方世界的“壁炉”。众人围坐向火,坐姿带来的亲密感,不是穿着鞋子走来走去可以比拟的。
另一方面,取坐姿意味着机动性降低,东西须在手边。榻榻米房间的一个缺点是东西与人共面,常常无处可放,只能藏进宽大的壁橱。所以中村好文说,榻榻米房间哪里都呆不下。相比之下,传统日本房子里最生活化、最反仪式的倒是纯功能性的“土间”。以炕为中心的北方居室,大体上还是个垂足坐模式,可以看作几种不同居住文化的融合。小时候的居室,家家户户都是一间半,合40平方不到,因为有炕,生活饶有滋味。这种跨越了不同时代和不同文化的房间,格局丰富紧凑、平实亲切,是否可以回到当代的中国家庭呢?
宅亦是园
如果不去故意将园林神秘化,我觉得很多现代建筑具备园林的特点。园林的核心问题在“景”,没有“景”就不成园林。可是也有造景失败的园子,也有造景成功的现代建筑。在我看来,好建筑与好园林之间的共性,大于跟坏建筑之间的共性。它们使用的形式语言虽然不同,却都是在经营人工环境、创造场景氛围、完成环境叙事。作为一种内向的空间操作,园林调用了多种不同的形式语言系统,创造了无比丰富的层次。
在满是雾霾、窗外看不见风景的城市里,一个30平方的小屋子,如何让它处处是景?唯一的办法,就是让空间语言持有效、流畅,自己成为自己的“景”。比如那个门洞,它厚墩墩的,像乡土中国常见的门楼,穿过去就进入另一个世界。窗边的会客区就是一个用心经营的角落,它与周边并未分隔,但有自己的范围和质感,只有从这个门洞望进去,才更像是一方天地。同样的道理,在园林中,窗和门洞的设置也不能是随意的,一些看似随机的处理,其实都有深意。住宅楼是外廊式,狭窄的走道里堆满了居民杂物,带有集体生活的印记。打开房门,里面是另一重光景。“园”的作用之一,就是制造幻觉。很多莫卧儿王朝的花园,都在市井,都像梦境。
以这样的标准来看,历史上的建筑可以分为两类,一类关乎外向的造型问题,一类关乎内向的感知问题。无论是网师园、阿尔罕布拉宫、西塔里埃森还是巴拉干自宅,似乎都作用于错综的空间知觉和感官深度,而枯山水、太和殿、万神庙和帝国大厦是外在的、单向度的,即使同样有一个内部可以进入。具备前一种属性的空间建造庶几可称之为“园”,它向心而生,与名字中有没有“园”字无关,与古代现代、东方西方无关。“园”与“建筑”的根本区别,在于“园”在VR还没有被发明的时代,就开展了一种内向的三维视野,在此基础上进化出切实的建造语言,与之相比,现代建筑学的世界观基本上是外向扁平的。
在所有人造环境中,只有具备了“园”的特质,才能打动人心。内向视野对应着三维的物质世界,建立在正投影法之上的现代建筑学更像是降维了的数学记号。记号是为了方便,不是目的。我们建造空间、经营氛围,为了什么?我认为是通过有效提升空间信息的密度和质量,来延伸人的物质身体和感官知觉,当“透明性”、“现代感”、“抽象形式”、“材料质感”、“手工特征”、“精密度”等概念服务于这个目的,都可以是好的,否则都会成为无意义的盲目重复。自然村落和历史城区,也因为具备这样的特征而打动人,并不因为它们得到自然或历史的额外加持。
与其他建筑类型相比,私人住宅似乎都要更玲珑、更具体、更多身体性、更多情感注入其中。当我们去世界各地寻访昔日名作时,是否意识到,近半个世纪的重要建筑名录中已经鲜少私宅的身影了。这不禁让我想到海边小屋里那张充满质感的木桌、费舍家那个温柔的角窗,和流水别墅中微微闪光的青石板,想到那些已经功成名遂却依然醉心于小房子的设计师,他们是真懂得建筑的终极问题蕴藏在小小的居室空间里。
金秋野